一聽到攝影郎靜山大師入院的消息,翌晨我便趕到台大加護病房探訪,見到一向健朗的大師躺在加護病床上,人已不能言語。醫護人員跟我說目前情況已告穩定,總希望病情好轉,再有向他老人家問候的機會,想不到事
隔兩天,郎老卻已與世長辭,真是令人不勝唏噓!
我與郎老相識,是在他老人家一百歲的那一年,說來也算遲來的緣分,這幾年因為工作的關係,卻有不少請益的機會,郎老年高德劭,作風自然親切,常給人望之儼然,即之也溫的感受,記得民國七十九年我初到歷史博物館任職,便遇到大師百年華誕,人生百年上壽,可說自古少有,百世德業,更是自古難求,郎老百齡長壽而猶能創作不息,中外藝林早經傳為美談,當時我曾多次與同仁前往郎府趨候敦促,最後終蒙郎老應允,於當年十一月在本館國家畫廊舉辦「大師百齡攝影回顧展」,我們真是備感光榮。
「國家畫廊」能請到像郎大師這樣百齡嵩壽、藝術精湛的藝術大師親自主持展覽自是空前,即就整個民族藝術史上乃至世界藝壇而言,亦是少見罕有的盛事。為了表達我們對大師的崇敬,記得當年「國家畫廊」的請箋一改往昔,改用大紅燙金的吉帖;一方面廣邀國內外貴賓隆重觀禮,同時也將「國家畫廊」與「荷風茶座」原先相互連接的走道加以分隔,自此完成了「國家畫廊」前廊合圍單獨自成一體的全新格局,來向大師致敬。揭幕之時,教育部毛高文部長親來致贈一等獎章,文建會郭為藩主委也出席致贈壽瓶,觀眾人潮如湧。世紀藝術耕耘也是世紀的收穫,真是何等風光,第一次與大師接觸,便能為其辦理百年大展,使我全館同仁分享郎老的光榮,至今留下令人難忘的回憶。
郎靜山大師於民初即在上海申報擔任攝影工作,是為中國擔任攝影記者之第一人,他常說當時的外國人攝影報導的都是中國人的小腳、辮子、鴉片醜惡的一面,他決意透過攝影,讓世人認識中華文化風景的優美。他並創立中國攝影學會,以及亞洲影藝協會,領導迄今。另外他並且導續卅年推動我國攝影學會主辦的國際攝影展,歷經三十載的耕耘,早經馳譽國際,成為各國攝影家列為必須參加以獲選為榮的重要的展會。郎大師說當初舉辦時,獎項僅有黑白照片一組,參展作品也僅百餘件而已,其後由大師艱苦的領導、鍥而不捨的努力,最後第卅屆舉辦的時候,也由歷史博物館共同協辦,遠近已有卅餘國參展,作品多至三千餘件,經遴選公開展出的便有八○四張,規模龐大洵屬空前,這項持續整整三十年的國際活動,使我國攝影地位奠定了堅實基礎,並擴大了國際攝影藝術交流的空間,確屬難能可貴。有人說從郎老一生攝影活動便可以看到中國當代攝影史的縮影,誠非虛言,而郎老於病榻前接受攝影家共推為「中國攝影之父」的尊稱,
自是實至名歸,得到應有的尊敬。
在攝影藝術方面,大師個人所創造的以中國繪畫精神的「攝影集錦法」也是馳譽國際得到崇高的評價,他的藝術成就與健康長壽,常是大家樂於談論的話題,雖是百齡高壽,而生活一如常人,常常見到他老人家一頭白髮、一襲青衫,仙風道骨的在繁華市區隻身走動,也已構成台北一項特有的景觀。這幾年來史博館因國內國外活動頻繁,會議、揭幕、餐敘少不了邀請大師參加,有時候為了囑辦事項,老人家也會偶爾蒞館談談某些問題,長者來訪,惟恐接待不恭,郎老平時雖能健步而行,但畢竟是高齡的長輩,我們都會用館車將郎老專程送回府上,而且衹要有空,我一定隨車陪他回家,藉機向他諸多請益,郎老平易近人是出了名的,他能不以晚生後輩見拒折節下交,誠為個人的榮幸,我也常從老人家輕鬆和藹的談笑中,對這一位藝界前輩有更多的瞭解,真是特別的收穫。
郎老每次出席任何典禮,都能言動得宣,悉合中節從無衰弱和老邁的表現,難怪他所到之處都能受人歡迎,如果當他登台致詞和受獎的一刻,你最好不必上前攙扶,否則一定會遭他拒絕,在這個地方便可看出他對健康的自信。有一次兩人對坐,我便請教他有何養生之道,他的回答仍是一切順應自然,得之不為喜,失之不為憂,故能怡然自得。他並告訴我說,最近醫生為其量血壓(指一百歲那年)最低八十最高一二○,實是年輕人的標準,真的令人稱羡。此外你若與他老人家有共同進餐的機會,便可以發現他對飲食也從不挑剔,而且食量絕不亞於一般青壯之人。有時候我們向他謙問,郎老您最近忙否,大家很想陪您吃飯,郎老則常幽默的說:人是忙得很,但肚子一定有空。大家要問他飲食有何雇忌,他便脫口說出他的「四不吃」名言,那就是軟的棉花不吃、硬的鐵不吃、四腿的桌子不吃、兩腿的人不吃,大家聽了不免稱奇大笑。郎大師除了身子健朗外,他的心智活動與記憶之強,也是令人驚奇。有次陪他回府,郎老接聽外來電話,告訴對方客人已走,並隨口說出客人電話,更不需翻閱登記資料。今年元月,我因有事前往郎府趨商,談到國家畫廊邀請攝影個展的名單,亟待開會確定,郎老即囑身旁的四公子毓彥先生,分別與兩位副理事長聯繫,同樣的隨口一一說出他們的電話,使你很難相信一百零四高齡的人竟有如此好的記憶。郎老除了攝影藝術之外,書法也有很深的根柢和才華,近因內
政部核定一個全國性公益團體由個人出面負責,需要向他老人家求一墨寶以為號召,郎老聽了滿口答應,說時且走到書桌隨即取用筆墨,立刻寫出「中華敬老互助協會」八個大字,下面並再題款「乙亥百零四叟郎靜山署端」字樣。我還記得當其握筆直書,一揮而就,猶如喬丹投籃並無任何準備動作,看得一旁的我心中萬分佩服。
最後談到哥斯達黎加國家博物館邀請郎大師攝影個展,仍以郎大師能親赴揭幕為宜,並決定為配合郎老健康此事可延至三月以後再為決定,想不到等到了農曆三月,竟成了郎老熬不過的永訣之期,令人萬分悲痛惋惜!
我最後一次接洽請教郎大師的事,便是農曆春節前夕,想到日本書法界友好小山天舟會長,前年訪問歷史博物館曾留下日幣百萬元,要我代購文物充實館藏,當我會到郎老四公子郎毓彥先生之時,即請代為轉達此願,以五十萬日幣購藏郎老攝影一幅,並且考慮到郎老身體不算太好,特別說明祇要郎老任何一張作品,新舊皆可,不必為此特別創作,但此事過了很久,無有回音,心中正有些納悶,殊不知一直到今年二月七日,才由郎毓彥先生帶來郎大師一張長近三公尺的集錦鉅幅攝影創作,並由郎老親書「湖山攬勝」的題款。
郎老最後的創作,表現磅礡的氣勢,一眼看去,影中有詩,影中有畫,詩畫合一妙造自然,意味無窮。不愧是譽滿全球攝影大師的手筆。現今仍然置放在史博館書畫長廊,任人覽賞,此事令我好生感動,原本我僅期望能得郎老之作小幅一張便可,想不到郎老為此仍然花了近半個月的功夫才告完成,一定費了很大的精力。此事也使我想起當年為郎老辦百齡大展時,郎老便告訴我們,他為了一張「百鶴圖」的完成,攝製了四百多張照片,每張照片都有白鶴數十隻,然後加以修剪完成集錦。為了能在百齡攝影回顧中展出這張集錦,常在暗房中趕工至深夜二、三點,我們除了敬佩郎老有用不完的精力外,對他老人家為攝影一生的付出和貢獻,專業、敬業、不苟取予與憂道不憂貧的精神,多麼值得國人的欽敬!
回想郎大師一生親切自然,與人更無所爭求,而其高齡與德藝則是名滿天下。我們無意歌頌其功業勛名喻為人中龍鳳,然而郎老一身仙骨淡泊名利的風範,其高潔一如仙境中的雲鶴,如今雖已羽化登天,遠離我們而去,令人無限悲悼,但他老人家留給世人的,將是說不完的尊敬和數不清的懷念。
【1995-05-14/聯合報/37版/聯合副刊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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