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老友相聚，大家談到當年「同窗共讀」、「同營吃糧」的那些艱苦而又愉快的往事，時光流轉，一晃眼二三十年的光陰過去了，如今大家都快 到了知命之年。這幾十年來，社會變化真大，以一個男子漢在社會上的地
位而言，就發生不少趣味性的轉變。
廿年前，適婚年齡的人口，男多女少，而且兩者比例懸殊，真是一個女人吃香的年代。談戀愛吧，民風保守，男女約會諸多不便，學校同班中能有一兩個女同學，大家便趨之若騖，即使雙方情感發展成熟，談到婚娶，大把的聘金，也就把你這個窮小子嚇倒了。現在真是十年河東，十年河西，不幾年，男女社交已變得十分自由而公開，大學裡的女生多如過江之鯽，女子垂青男方，主動約會已不是新鮮事兒，家中有女待嫁，鳳求凰的故事更是十分普遍，祇見辦公室裡的年輕小伙子，一個個約會頻繁，對於女朋友挑肥揀瘦，那份招來揮去的神氣，與我們當年「求偶不易」、「成家惟艱」的情況相對比，真是羨煞人也。
處身在這個動亂的時代，我們這批朋友，大多結婚生子都較別人晚上幾年，不知是特別珍視這遲來的幸福，還是早年自己沒有一個安定的環境，出於一種心理補償作用，對於自己的家人，在生活上總希望受到更好的照顧，於是表現得對嬌妻百般遷就，對嬌兒百般依從，子女如有所需，父母
有求必應，還說什麼配合兒童心理發展的需要；自己省吃儉用，一心望子成龍，花了大把鈔票，將子女往私立學校送，不然也託盡人情分到升學好班。現代家庭生活已是豐衣足食，自己還是起早睡晚，生怕子女吃的不夠飽，蓋的不夠暖，難怪有人認為現代父母對子女呵護太過，而有「孝子」的譏評，這話說來實在不算過份。想到當年我們孩提時代，父權至上，庭訓威嚴，從不稍假顏色，現在身為人父，卻又輪到「孝子」時代，想到這種變化，自己也不覺失笑！再說如今女權日高，家庭「主婦」的地位日趨重耍，相對的「主夫」的地位也就自然矮了半截，大男人作興在廚房裡跟著太太打轉，洗盤端碗，權充「下男」，然後再從廚房跟到市場，以至凡事外出，大小應酬，家庭計議，概是太太耳提面命，做丈夫的祇有言聽計從，如此才能顯得出男人尊重女權的風度。若是鄰里傳說某某先生是個「標準丈夫」，那麼便立刻被太座指定做為見賢思齊的榜樣，做為一個現代化的丈夫，想必大家早被磨練成了不少服從忍耐的美德。祇是你我總算
又碰上這個潮流。
如果一談到工作，咱們這般年齡的朋友，便又立刻渾身是勁，想當年，有理想、有抱負，愛國心，責任感比人強，工作無論是文是武，幹活絕不輸人。祇是不巧的，當初出道時，社會還講究年資、期別和輩份，遇到機會自以年長資深者為考慮，年輕人縱是辦事比別人勤快，但是出於社會成見，一口認定嘴上無毛辦事不牢，還得多加時間磨練，於是苦苦的等待，
一熬廿年，年資總算有了一大把，但曾幾何時，政府用人惟才，社會開明進步，不再看輕年輕的了，平地吹起一陣風，社會大量起用青年才俊，有些團體趕時髦，並以壓低平均年齡來表現實力，風氣所趨，形勢比人強，現在社會愛護青年，處處強調青年出頭，雖然你我這班人在各單位仍是硬底子，挑重擔。但總覺得歲月不饒人，自己轉眼又快耍被盪到落伍的邊
緣，從前辛辛苦苦熬出來的那把年資，最好別提別談，因為眼看退休年限即到，那些反而會成為你事業發展的累贅和包袱。
想到這裡，未免有些時不我與的感嘆。回顧這動盪不定的幾十年中，多次世風丕變，風水輪轉，咱們好像都是站在下風，坐定「輸」家。從前男多女少的時代，咱們正值青春年少，但君子難逑；現在男少女多，咱們英雄老去，明日黃花；從前父權至上，咱們是聽話懂事的乖兒女，現在兒女第一，咱們要當「孝子」的好爸爸；從前男權社會，咱們不過是個小男生，現在太太萬歲，咱們是個學做「標準丈夫」的大男人；以前社會講究年資輩份，當年我們嘴上無毛，如今兩鬢微白，卻一下變成「過氣的才俊」。
談到這裡未免空自唏噓。但可貴的是大家畢竟是明乎大義，識乎大體的人，英雄怎可氣短，你我既是生於憂患，身負國難，對於國家的處境最瞭解，愛國家民族的意識特別心切，時代的洪爐，已將我們鍛鍊得更為成熟堅強。在這時代的浪潮起伏裡，無論誰被推向高峰，無論誰盪在低潮，如果吃虧的是自己，但受人尊敬的仍是我們的長輩，生活得到幸福照顧的是
我們的妻兒，而那些新出道的青年才俊，確能使人面目一新，眼見國家培養了更多後繼的青年人才，我們必須用開闊的胸襟，來欣賞青年一代優異的表現，又何須感嘆自己趕脫了這班或那班時代的列車呢？其實我們已經成功的扮演了時代賦予我們的角色，盡了我們國民一份子的責任，以往我們夢寐以求的就是希望國家早日富強，如今薪火承傳有人，眼看我們的國家即將在青年人才輩出的局面下，完成建設一個大有為一等富強之邦，想到這裡，還有什麼更值得興奮的呢？果能如此，也許再經過未來十年廿年的等待，你我必能成功地搭上最後的一班時代列車，那時候儘可再來安享一個黃金般的老年。失之東隅，收之桑榆，講到這裡使我想到當年胡適先生所講的一句話：「偶有幾根白髮，心情微近中年；做了過河卒子，祇有勇敢向前。」你我這群超越中線的過河之卒，在人生的戰場上，苦難的磨練，使你我生命的體驗已比別人更為豐富深刻啊！
回到書房來，放眼看到擺在桌面的一張勵志書卡，上面寫著一段話：「一粒麥子埋在泥土裡面以後，它本身是犧牲了，但是所長出來的，卻是若干倍於它的果實。」
但願我是那埋在土裡的一粒麥子。

【1979-02-12/聯合報/12版/聯合副刊】